第一百二十章(1 / 2)
舒洛身向后仰,道:“你举得这样近,我怎么看得清?”折叠起李良嗣的那张公凭,揣入怀内贴衣藏好,接过合喇手中的那本书来。
严格地说,这不能算是一本“书”,只是用棉线将几页纸缝缀在一起,样子像书罢了。舒洛北居多年,连张带字的纸也没有见过,捧着一张大宋公文,不释手地看了十几遍,仍像没有过足瘾似的。读书人没有书读,直是比受什么罪都痛苦。此刻见到这本“书”,顿时眼睛一亮,不无感慨地对合喇道:“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书,也没有进过学堂见人家读书,读书的规矩可大了。那,佟钰是进过学堂的,教他那先生也是鼎鼎大名,你问问他。”
佟钰闻听登时将胸脯挺得老高,道:“可不,那规矩大得邪唬,每天进学堂第一件事是拜孔圣人,他是大成至圣先师,天下读书人都要拜的。然后拜先生。拜时要规规矩矩,不许说话,也不准东张西瞅。接下是吟课。”随即学着学堂里读书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宛霓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佟钰瞪眼道:“笑什么?学堂里就是这个样子!再接下,就是贴经墨义。先生手里拿着一把大铁尺,点名叫道:佟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何解——?这时你若回答不出,先生便拿铁尺打你十记手掌心。”
合喇关切道:“你挨过打没有?”
佟钰道:“没有。”
合喇松了一口气:“那你定是读书用功,每次都能回答得出先生提问。”
佟钰道:“那倒不是,每次挨打都是佟安替我挨。他是我的书僮,就站在门外守着,先生一叫:伸出手来!他便进来伸手让先生打。起初先生还打,后来也就不怎么打了。”
这话说得舒洛也忍俊不住,宛霓笑得更响,合喇却悠然神往,道:“你们大宋有学堂,有书读,可真好。”
舒洛低头翻阅那本“书”,见纸页已经变脆发黄,显得十分破旧。然而文字虽是手工誊录,但字体间架沈著飞翥,笔势俊迈,颇有晋人之风,暗自先叫了声好。只这笔意,便知不是近世之物。宋人学步,多以唐颜真卿、五代扬凝为式。太宗淳化年间,又编纂《淳化阁帖》,由此帖学大兴,而古人笔法渐至颓废。欧阳修说: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今士大夫往往仅能执笔。语虽峭刻,可见一斑。翻到封底,见页缝中有行小字:唐,龙龛恭书。果是唐人墨迹!再看正文,却是大唐郑国公魏徵的《十思书》,便又喝了声彩。字好,文章也好,遂对合喇道:“你找到的还是个古物呢。”
合喇很是兴奋,道:“书里的字我都认得,文章也是你教过我的。”随即朗声诵道:“‘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舒洛听他朗朗背诵,无一字错讹遗漏,语意抑扬顿挫,句读点断得要。此子聪慧颖出,若在大宋考取功名,必能高中。不由又看一眼佟钰,忍不住叹息一声。
合喇问道:“师父,唐太宗开明纳谏,任用贤臣,遂有贞观之治,固是一代明君。唐明皇亦有开元之治,他比唐太宗如何?”
舒洛正自沉吟,却听宛霓脱口道:“唐明皇有始无终,一开始任用贤臣姚崇、宋璟,故成开元之治。后来又任用扬国忠、李林甫这些大奸臣,祸国殃民,以至酿成天宝之乱。”
舒洛道:“宛姑娘说得极是,这也正是‘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的意思。唐太宗李世民,一开始也是奋发有为,生活很是俭朴。但是后来做了皇帝,逐渐奢靡起来。魏徵很以为忧,几次上书进谏,《十思书》就是其中一篇,中心要旨是让国君必须‘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他说如果这样,国家就可以‘垂拱而治’。唐太宗开明纳谏,不仅魏徵的话要听,房玄龄、杜如晦这些大臣也敢直言议政。贞观之治,也可以说是开明之治。开明就是不糊涂。唐太宗不糊涂,唐明皇也不糊涂。即便一时有些糊涂,最终还是不糊涂。天宝‘安史之乱’,君臣避祸去成都,途经马嵬坡,唐明皇不是把扬玉环处死了吗?后人还写诗赞他,我记得其中一首:‘玄宗立马扬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景阳宫井说的是南朝后主陈叔宝,这人昏聩无能,只知娱乐享受,怠荒朝政,隋朝大将韩擒虎都打进城门了,他还在宫中大摆宴筵,仓遑间躲入了井中。当隋兵将他从井中吊上来时,发觉异常沉重?提至井口,这才看清,原来陈后主竟是和他的两个嫔妃张丽华、孔贵媛一同束绳而上。亡国昏君就是这样了,而圣明天子则不同,大关节处,当断即断,以国事为重。三军一有怨言,立刻就命高力士将扬玉环缢死。圣明天子,终究是圣明的。”舒洛缓缓抬起头来,面向南方,喃喃地道:“‘终是圣明天子事’,‘终是圣明天子事’。圣明天子,终究会明白的。”
佟钰听他们说话一直沉闷不语,这时忽然探询着问道:“你们说的可是李隆基?”
合喇道:“说了半天,就是李隆基啊。”
佟钰一摆手,道:“嗐,李隆基就李隆基呗,还唐明皇唐明皇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又香又甜又好吃的糕点,可又不见你们吃,尽吊人家胃口。”
舒洛三人立时大笑起来。
佟钰道:“这个李隆基我认识。”
三人却又吓了一跳,李隆基死了四、五百年了,你怎么会认识他?做梦么?
就听佟钰道:“李隆基这人戏文里有他一号,说到他就得说扬贵妃,他两人分不开,总在一起。那,扬贵妃,名玉环,道号太真,长得白白胖胖,李隆基喜欢的不得了。但扬玉环却是嫁错了人,这李隆基不是个东西,他自己懒惰不理会朝政,把天下弄得乱七八糟,却来胡赖别人。扬玉环,多好的一个美人啊,大家夫妻一场,总有些情分吧?可他倒好,说勒死便勒死,无情无义!无情无义!”说时,嘴角向一边撇去,满脸的愤愤不屑。
马嵬坡之事,后人评说不一。有怨怪扬妃误国的;也有同情扬妃,批评李隆基无情无义的。众说纷纭,各自春秋。但说李隆基不是东西的,唯有佟钰一人。舒洛不禁微蹙眉头。
这当儿忽听屋外有人爽声大笑:“哈哈,你们这里好生热闹,什么事这等高兴?说出来让我也沾些喜庆。”房门一开,一人低头跨了进来,身躯高大,正是阿骨打。
合喇从舒洛手中接过那本“书”举给阿骨打看:“爷爷,我找到一本书,师父说还是古物呢。”
阿骨打呵呵笑道:“瞧这样子,是我孙儿捡到宝了。你也不用举那么高,我和你书上那些字是哥俩头回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谁。哈哈哈。”左右一瞧,道:“这里都是读书人,我这不是进了翰林院了吗?”
舒洛起身相迎。
阿骨打像是想起什么,摆手道:“有件事可不能疏忽了,嗯,这事还得赶紧办。十察虎!”
十察虎见阿骨打来了,一直守候在门外,听到呼唤立马推门进来,看清确是阿骨打在叫自己,这才应道:“末将在!”
阿骨打道:“立即着人传我口谕给娄室,若缴有书册卷籍,即刻送回江宁大营。日后凡缴有书籍者,一律按战功行赏;若有毁弃,军法从事。”十察虎应声转身去了。
阿骨打这才轻松下来,对舒洛道:“这话要是再晚说一会儿,他们非将那些书本当引火柴烧了不可,不知要毁掉多少宝贝?咱们这些人,若讲武,抡刀动枪,攻城拔寨,个个都不含糊。但要说文可就完了。象宛姑娘这样,既能治病,又明白道理的,便没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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