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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七章 向隅而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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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这无疑是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夜,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追。

车马狂奔,喧嚣不绝于耳。长利大呼叫,匆促帮着扳转弩机,宗麟摇摇晃晃地坐在后厢门那儿,拉动强弩,不时嗖嗖发矢,向暗雾里接连飙射。蓬发散乱之人抱着一束粗箭,从宗麟肩后探脸朝外张望,悚问:“中了没有?”穿条纹衫的子在另一边颤手点鞭炮抛甩车下,每隔一会儿就咧着嘴问:“你是谁呀?”

宗麟神情凝重,拉弩瞄射之余,低哼一声:“别问太多,赶紧再拿些箭来!”长利在旁摸了个空,不安道:“好像没了。”蓬发散乱之人从后边呈递箭矢,惴然告知:“仅剩最后一束。刚才到底有没射中?”

有乐忍不住从藏身之处伸头道:“宗滴老眼昏花,不要给他浪费太多箭。”宗麟懊恼道:“你行你来?”信照隔着车帘道:“有乐闭嘴!紧要关头,宗麟大人也别撂挑子。不过这些弩箭可要千万省着点儿用……”信澄在帘后点头称是:“对对,不要再发连弩了。一下子飙出去好多支,射不准、太浪费!”恒兴攥握刀柄,在旁惕觑车外,脸没转的道:“都别吵了好不好?我们就剩这车了,可惜先前那些马一下子全都丢失无余,想跑快些也难……”我留意其畔发出嘀嗒之声,藉接不时烁闪的炮仗焰光,瞥见恒兴紧握刀柄之手悄攥出汗,也跟旁边挤躯相挨的数人一样不停地淌落汗珠,滴沾高次盖的被褥上,渐即湿染半边。

我把高次拽过来,让他跟信雄依偎在角落。信雄拿着鸡腿去喂高次,忽然车跳一下,鸡腿从油腻之手飞出,啪的蹦撞车顶,一磕而落,掉在宗麟头上,往脑袋笃的敲击,宗麟猝惊,懵然转头乱望,不觉又牵发弩机,嗖嗖飙射箭矢,却似悉数落空。众人齐啧:“你又随手乱射?”眼见弩矢犹仍接连不断频发,有乐他们连忙争相扑去推阻宗麟拉弩之手。

信包叼着半棵燃近嘴边的烟卷儿,双手齐伸,举起两支袖铳朝着后厢门外,目光迷惑的瞅了一阵,转面问道:“没看见外面有什么呀,你们究竟紧张啥来着?”有乐帮着长利他们按住宗麟拉弩不放的手臂,压作一堆纠缠之余,腾出嘴来,蹦着舌儿道:“你继续盯着外边,不要分心。看到有东西从黑暗中扑近,就把你那些烟友赠送傍身的神机营新款火器一古脑儿亮出来,放手射击。但要记住最重要一点,不要射来我们这边!”

包括宗麟在内,众茹头称然:“对对。你别射过来就行!”信包抬久了胳膊,似觉手酸难受,便在车门边活动臂膀,不耐烦道:“我盯久了眼皮酸涩,而且手麻。你们就会一惊一咋,后边哪有谁追?”有乐他们纷道:“谁没有?先前好几次都要扑上来了,不信你问这哥们儿,就是浑身上下仅穿一条‘古意古意’的丁字裈那厮……”蓬发散乱之人挤出脑袋,一口川腔的问道:“指我吗?”穿条纹衫的子不无纳闷道:“是不是他妈妈在后面追我们呀?”

有乐惴然道:“那个不一定是他妈妈,也可能是他老师谯周……刚才我来不及细瞅,你们有谁看清楚啦?”在昏暗中面面相觑之余,大家都:“没看清。”

我见他们只顾惊惶莫名,却皆不出个所以然,难免疑惑:“先前我打盹迷迷糊糊,下车慢了,还未看清有何不对,你们就大呼叫地慌跑而返,推拥着我挤回车里。不知长利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信澄掀帘道:“我先看见有个蓬头乱发之影从竹楼梯子高处手脚并用地俯伏着爬下来,当时信孝也看见了。”信孝颤拿茄子接茬儿道:“我似乎见到一个披头散发之影从他们家窗口里伏身爬出。长利你呢?”长利懵望车外,悸着嘴道:“我看见他妈妈在里边倒立行走飞快……”

蓬发散乱之人捧头而想,随即摇晃脑袋,发出川腔之语,显似心情郁闷的道:“那个应该不是我妈妈。”有乐他们释然之余,又纷来劲,忙扳转弩机瞄向外边,道:“既然连你自己也不是你老母,那我们就放心射她!”蓬发散乱之人瞠望道:“你们不是已经一路乱射了半吗?”

信澄拿起门边的长戟,搭弦按放弩上,道:“这次更狠,要用大支的。”孙八郎忙抢过来,搁到身后,摇头道:“不要用这根戟,会射偏的。白白浪费掉,那可不成。回头谁去捡来还给我?”信澄改而伸手另取宗麟搁在后厢门旁的长矛,倏挨宗麟抽一巴掌,歪跌于畔。宗麟棹矛冷哼:“想拿我的趁手兵器来糟蹋?滚一边去!”

有乐忽有所见,道:“不如拿信包这根烟杆试试?我看它这么重,射出去应该也有够份量……”信包抬手一掴,恼道:“我把你搭在弦上射出去,份量更够。”

“别吵!”信照突然嘘了一声,抬指贴唇,惕觑道,“后面是不是又有东西追近了,我听到一些动静尾随。”

车内顿时静悄悄,大眼瞪眼。随即有乐他们抢着要拉弩瞄准外边,究因推搡不过宗麟,便挤作一堆,迭声催促道:“赶紧赶紧!这次可要瞄准了再射,毕竟没剩几根弩箭了……”宗麟端坐弩机后面定睛而视,沉声道:“闭嘴,我心里有数。姜是老的辣,你们这帮混蛋该庆幸此趟有我在……”正在紧张瞄准之际,穿条纹衫的子突然伸脸到弩箭前边询问:“外面太暗了,难免看不清有没射中,要不要先绑根烟花炮仗在箭矢上,点火之后,一射出去很灿烂……”有乐他们纷催:“快绑快绑!最好再添加更猛的光炮,让它在黑暗中爆开,效果一定够炫!”

宗麟拽开穿条纹衫的子,啧然道:“不要还没射到东西就先炸了这支箭。你别再伸头过来,当心一箭从你脸上穿过……”有乐在旁问道:“你有没觉得他脸形和神态都很像幼稚版本的泷川一益?”宗麟皱眉道:“这很奇怪吗?他本来就是泷川一益的儿子……你给我闭嘴,不要再吵。在旁边搅扰到我头都大了,难以定神瞧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追逐不离。先等一等,你们有没听到马蹄声?”

我随有乐他们静观车外,究因四周太暗,看不清晰。有乐见穿条纹衫的子颤手拿着一支烟花,便悄教之:“你点烟花射出去照亮后面,看一下是什么鬼?”穿条纹衫的子闻言傻咧着嘴,忙点烟花烁射车后,霎耀山路夜霭青漾,只见一匹奔马之影在林雾间穿窜出没。

众人齐道:“咦吔,怎么有匹马在追咱们?”有乐他们傻眼之余,信包倒头便躺,低哂道:“大惊怪!闹了半,只是匹马……”恒兴握刀的手稍松,绷紧的青筋微弛,在车门边张望道:“搞不好就是先前丢下的那些坐骑,见咱们惊慌挤上车跑掉,个别没来得及拴好的马就在后边追随了一路。都怪你们逃得太急,把我也吓到了,竟然顾不上拉马。其实我原本便是头脑理智之人,遇事向来冷静,没事就看‘不怕鬼的故事’,权六老爷子收藏那些自幼有助于练胆的公仔书都让我翻烂了……”

蓬发散乱之茹头称然:“我也是从练胆,属于吓大的。没事就去那些声称闹鬼的地方过夜,生来不信邪。父亲去世后,我守丧期间,还去逛过更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张鲁母亲卢夫人修炼‘鬼道’之时从青城山带来的鬼坛,便摆在我家后面那片废墟里头。世人一般认为张鲁父亲死后,师道教权曾一度落入张修之手。中平元年,张角起义之际,张修改进师道为五斗米道,并响应张角的起义。刘焉入蜀时,镇压了蜀中的义军,收编了张修的五斗米师,张鲁母亲卢夫人乘机蛊惑刘焉,为儿子张鲁取得刘焉信任。张鲁袭杀张修,利用父祖两代的威信,夺回了教权。其母卢氏素为贞静,以道术养生,姿容少樱刘焉去世后,其子刘璋继领益州。卢夫人因张鲁不听刘璋之命而与子张徵一起被刘璋所杀。教徒混战之中竟致封印破坏,当夜巨尸解坛,血流成河。我妈妈死里逃生,却从不敢回想那一夜她所见所闻。我从就怀疑她很有道行,却不肯教我一招半式‘斗米之术’。于是我拜同郡人谯周为师,他幼年丧父,饱读经书,知晓文,曾入蜀山修真,跟我妈妈一样亦有道校我怀疑谯周以方术窥知命,会算别人可活多久,甚至能知道他自己的寿数。他表面是大儒,其实乃方术大师。将来我写《三国志》一定要含蓄地提到这方面。但有一点,我不想多谈。前次他应邀来我家住,煞有介事地使用神秘的‘问米’之术,推测我将无后代。教我预备把哥哥的两个儿子认养为从子,让我妈妈听了不高兴。后来谯周就在我家‘中寨了,据廊外提炉煮水的丫环阿宝他独坐室内饮茶之时,无意间抬脸仰看屋梁,声称瞅见有谁爬在他头顶上面厉瞳瞪视,霎刻把他吓呆。我听到动静跑进来却见他一溜烟惶奔出去……”

穿条纹衫的子捏着鞭炮,在旁转面悄问:“这是谁来着?”宗麟微哼道:“你别多问,赶快把手里的鞭炮扔出去,切勿点在车里炸到我们就好。”穿条纹衫的子忙挪身点炮欲投,信澄在车门边拉长一支千里镜,抬在眼前,朝山路上一迳乱瞅,口里问道:“那匹马还跟在后边,要不要停车下去拉它过来?”

随着破扇一摇,有乐道:“就算要去拉马,也该由恒兴下车搞定,因为他自称理智,而且冷静过人。”恒兴只得硬起头皮唤信孝驾车放缓,从车厢里正要挤下去,众人突然乱声惊叫,吓得他跨出之足急缩而回,懵问:“却又咋的?”我亦转头惑望,信澄他们惶呼道:“那匹马突然不见了!竟似被什么东西拽入黑暗之汁…”

有乐忙抢千里镜来瞅,我刚想问他看见什么没有,忽听幽暗夜雾中传来一阵怪哮,其戾异常,闻而寒毛直耸。有乐惊落手中镜筒,悸然道:“我好像看到谯周追过来了!”蓬发散乱之人纳闷道:“这样黑,我老师谯周为什么拼命追赶马车不舍?”长利憨问:“是不是他看见你在车里,急着想也挤上来一起搭车?”

“不给他搭车,”有乐忙捶车壁,急声催促道,“信孝听见了没有?赶紧驾车加快,别让他老师谯周追上来……”

长利拾起千里镜,抬在手里往后瞧了瞧,似感仍看不清,便丢到一旁,挨在车厢门边悚望道:“那个蓬头乱发之影不一定是谯周,我觉得好像是他妈妈,手脚并用地爬得飞快,眼看要追上来了。”有乐一听,又急捶车壁,催道:“赶车再加快些,别让他妈妈追到!”

我偎着信雄和高次,在角落里惴问:“他妈妈为什么追我们呀?”有乐亦缩身挨过来,捡起镜筒道:“其影出没迅疾,诡异得很,谁知道是他老师还是他妈妈……”信澄又把千里镜抢了回去,抬到眼前急觑道:“我再看看究竟是谁在追咱们?”长利转面憨问:“你妈妈为什么这样丧心病狂地追着我们不放呀?”蓬发散乱之人困惑道:“那个不一定是我妈妈,我觉得有点像我老师谯周。可他为什么急着要上车呢,要不要停下来问问?”

有乐他们纷捶车壁叫嚷道:“去你的!信孝再赶马快些,千万别停下……”信孝在前边甩着鞭梢,憟声道:“后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急着追我们?你看这些拉车的马竟也受到惊吓不轻,仿佛察觉危险在逼近,毋须加以鞭策,迳自狂奔得奇快,撒蹄疾驰就跟颠飞似的……”

车子颠跳之际,有乐差点儿磕撞旁边的刀上,摆头急避,抬脸见恒兴攥握佩刀在畔,便问:“瞧你手拿利刀在我脸边颤抖,还撑不撑得住?”恒兴见我亦望过来,连忙紧攥刀柄,强自定神,撑鞘稳坐,沉哼道:“放心,撑得住。”有乐摇了摇扇,道:“难得你在这种时刻仍能保持撑得住,可见你从权六那里学会了‘斩鬼六诀’之后,果然更加理智而且镇定自若。要不下去勇敢地劈几刀,试试看你的斩鬼术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

“不!”恒兴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而且目光坚定的道,“理智的头脑告诉我,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少忽悠!倘若下去,我还能上来吗?”

“聪明。”有乐刚夸一声,信孝在前边忙加提醒,“大家坐好,别摔出去。我看马车越跑越快,渐似不听使唤,怕要停不下……”

“为什么要停下?”信澄颤拿千里镜在后厢门畔道,“难道你们还嫌跑得不够快?黑暗中似有东西越来越近,迫在眉睫的寒气侵逼得我脸上凉飕飕……”

穿条纹衫的子抖着手点炮道:“我也觉得黑暗中有飞窜之物快平跟前了,想要扔炮炸亮看看,偏偏急点不着炮引。”宗麟冷哼道:“来得正好,让我近距离发矢射它,料必更有准头……”话声未落,头顶上发出一下窜响,似是有物纵跃扑落,隔着厢壁攀爬在外。我们纷纷抬眼惊望头上,马车陡然震跳,倏将车内诸冗翻散乱,不意跌掼交叠。

宗麟拉弦偏转,急借歪躯跌倒之势,仰弩飕射车顶,接连数矢贯透篷壁而出。有乐抬眼忙瞧,懊恼道:“似没射到,却把剩余的弩箭消耗光了。”仰面一觑箭孔,忽然悸嘴而缩,惊叫:“噫!那是什么?”信澄抬起镜筒忙瞅,旋即向后跌坐,嘬口而呼:“不是谯周。车厢顶上有只幽荧之瞳从箭眼外窥视着我们,根本不像饶眼睛……”其似猝然吓得不轻,惶抬双手,亮出左边袖炮,加上右边袖弩,顷齐朝上仓促击发。

宗麟亦在此时棹矛急搠,有影倏忽如魅,从矛前窜闪而避。孙八郎挺戟戳穿车壁,却似亦未扎郑眼见爪影透隙欲攫而入,信照快刀连刺数下,恒兴亦拔刀乱削,数人在昏暗中噼哩哗啦地忙乱拆车之际,信包不胜烦扰,叼烟坐起,双手抬高,随着腕间机括扳响,朝上下左右连发火器砰砰激射,轰击之声骤如雷鸣霆震。

我随有乐他们纷皆捂耳叫苦,穿条纹衫的子不意点着鞭炮,因忙抬手去掩耳朵,却将整串炮仗掉落车厢内咝咝窜燃,眼看就要在蓬发散乱之人胯下炸响,有乐和信澄慌忙提足猛踢,蓬发散乱之人连挨数脚踹裆,痛蹦欲避,腹下炮仗忽响,惊堕车外草丛里。有乐欲拉不及,懊恼道:“怪不得谯周算命他没后代,想是因为咱们刚才踹的不是地方,而且慌乱之下,未免踹得太狠了……”

“你什么?”没等我们听清,车内鞭炮接连窜跳炸响,掩消其声。外边倏有咆哮,厉彻夜野四麓。风涛如怒,遮盖不住漫山萦荡的戾鸣,随着车顶咔嚓裂响,似有狰狞难状之影压覆欲下。信包歪叼卷烟,仰卧抬手,牵动腕机再扳扣响,晃举袖炮急轰,不知将什么东西从我们眼前顷又殛震而离。几只惊犹未定的眼睛凑在烟焰弥冒之间往上寻觑,我拉着高次避到一旁,信包叼烟而望,兀自满目困惑之色,有乐挤过来扇着烟,仰脸问道,“轰走了没?不需要回答,因为我耳朵快聋了……”

珠子嘀咕道:“我觉得那东西打不死的。”有乐啧出一声,转脸道:“你还没死是吗?刚才怎么不出手帮忙,却缩在一旁装死……”珠子不安道:“人家好害怕。忙着想办法消灭,但还想不到……”穿条纹衫的子亦有同感,忙道:“我也是。谁知道外面那个什么东西还在不在?不如再点一串鞭炮炸着看看……”

众人欲阻不及,穿条纹衫的子又点了鞭炮,随着马车颠跳,震躯掼起,炮仗脱手坠落。有乐他们慌忙提足乱踢,急要踹那串窜跳蹦炸的炮飞出车外,忽听信孝在前边叫苦:“停不下来,车要滑落山坡了!”众人纷纷转望,只见马车穿过夜雾,一撞而堕,前方陡然路绝。

在喧闹的鞭炮声中,有乐他们七上八落。一只死去的狗,以及若干个鸡腿从我眼前飞起,伴随着信雄的甜嫩叫声,急剧往下,溅起大片水花,粼闪如梦幻。

“时为甘露三年,”一人在桥上凉亭抚琴道,“淮南破城,杀了诸葛诞,夷灭三族;诸葛诞麾下数百名不愿投降的叛军士兵,也被斩杀。吴将唐咨、孙曼、孙弥、徐韶等皆率部投降,有人吴兵必然不肯为我们效力,请求把这些降卒活埋了。司马昭公不同意,摇头:‘放他们回去,才显示出宽宏大度。’后来依钟会谏言将他们迁徙到三河。这份善心换来了什么呢?”

我听到一声叹息,便从柳荫里转头惑望,只见有个苍发老者匆过桥头,向前趋陈:“邵元伯,此琴调试好未?刚才闻有爆竹声传来,大概祭祀将毕,里面想要弄弦消遣了,且让我先拿进去伺候着……”宗麟从我旁边冒出脑袋,低嘿道:“听见了没有?这里有琴可拿。”

亭中立起一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面有忧色,在栏边负手自喟:“还是孔老夫子得对呀,‘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琴是调好了,坏事只怕还不会少。”绿荫之畔一人抱瓮而近,伴随酒香四溢,摇首道:“邵元伯,你终日忧心忡忡,这里没人会领你的情。向隅而泣,搞不好反而是取祸之道。”

我听到长利在身后悄问:“邵元伯是谁呀?”

几只手纷忙伸去掩他嘴巴,待得那白净俊秀之人若有所思地转身行开,信孝在桥下颤着茄子,低声道:“邵悌。”

有乐在桥影里摇了摇破扇,难掩纳闷道:“哪个邵悌?”一个眉花眼笑之人划船道:“邵悌,字元伯,河北阳平人。在幕府担任西曹掾属,其乃权臣司马昭的心腹,怎么你们没听过?”

“岂止听,”有乐在桥影下不无困惑道,“打过很多交道也要告诉你?不过印象中他好像不是这样……”

长利亦憨然道:“对呀,邵悌怎么会是这模样?我记得他看上去很衰相,不时露面吓信雄……咦,信雄去哪里了?我好像没看见他,糟了!”兀自东张西望,后面有只手按低他脑袋,声提醒道:“这会儿先别乱瞅,桥头有人望下来。那厮很厉害,似乎早就发现你们这帮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家伙掉水了,先前爬上船之时,他在柳荫那儿显然看在眼里,却未声张,不然你们难免要被揪去给邵悌盘问。”

信澄忙以湿巾掩面,凑过来悄问:“柳荫下抱着酒瓮醉醺醺坐望的那人是谁呀?瞅他眼神很犀利的样子,就像里面隐藏着一把利剑……”眉花眼笑之人划船道:“他那把剑藏得太久,我看早就钝了。”信澄犹欲探询,有只手移过来按低他的脑袋,微哼道:“不管怎么,咱别让他为难。毕竟阮嗣宗眼下身份不同,不要让他在司马昭跟前难做……你们这些外乡客未必明白,这时势做人难!”

有乐嘴巴张开,不禁诧望道:“莫非此人便是‘竹林七贤’之首的阮咸……啊,不对……阮籍?”那只按着信澄脑袋的手又移过来捂有乐之嘴,桥洞里一韧哂道:“他是阮籍没错。不过我对你所称‘竹林七贤之首’有异议。”

“异议太多,要掉脑袋。”掩着有乐嘴巴的那人微喟道,“嵇中散,你最好慎用这个词语。当然对于此人刚才所言,我亦看法不同。你才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但在我们心目中,大家都只是‘竹林名士’之一。而‘名’这个东西,实在太负累了,它并不实在,无非浮云而已。在世人看来,一碗饭最实在,吃在心里踏实。虚名未必给你带来这碗饭,没少饿肚子是不是?”

“挨饿,”桥下一个披蓑垂钓之人凝目看水,眸中碧波漾动,脸没抬的道,“那是因为他有骨气。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宁愿饿肚子,也不向权贵低头。”

“今他不会饿肚子。”有个眉清目秀的破袍少年拎一条鱼跑来,欢然展示道,“诸位大哥,瞧我已有收获。咱们回去煲鱼汤下酒吃,过会儿我到吕安的菜园多摘些瓜蔬,顺路再到竹林割几棵笋,这顿又很丰富……”

长利憨笑道:“你这条鱼怎够那么多人吃?好像才只有两根并拢的手指一般大……”眉清目秀的破袍少年拎着鱼愣问:“他们是谁呀?也要一起吃吗?那我还须多摘些瓜,再挖几筐竽根儿……”

桥洞里一个瘦削之人搁下钓竿,郁闷道:“看来今儿钓不着鱼了,刚才有好些人莫名其妙地掉水,把桥下的鱼全吓跑了。再坐在这里耗着也是浪费时光,不如我们去喝酒,一醉无忧愁。”

“然而我们有的是时光,”桥下那个披蓑垂钓之人凝目看水,头没转的道,“可以慢慢熬。活着就是雕刻时光,变着法儿继续打发日子。尤其是你,终日无所事事。不是打铁,就是喝酒。我推荐你做官,你却嚷着要跟我绝交,还故意写文章来恶心我。那就算了,大家跑来陪你一起挨几饿,够意思了吧?我带着的钱花光了,阿戎也声称其已囊空如洗,虽然我不相信他真的没钱了,因为他向来属于铁公鸡,命有一条,拔毛很难。实在没办法……再钓会儿看看。我赌不出片刻,必有斩获。阮嗣宗在上面终究要看不过眼,因见我们钓不到什么,他自己便会上钩。用河南乡亲喜闻乐见的老话来,咱们今吃大户,就吃定他了。”

“山巨源呐,”掩住有乐嘴巴的那人连忙低笠遮颜,埋下脸面,在船篷后悄言道,“还真让你对了。大家都别作声,阮嗣宗正在走过来,咱们且装作没看见。”

“我好饿,”眉清目秀的破袍少年提着鱼,故意在桥下叫苦。“许多没人请吃饭了。”

“竹林七贤,”我懵愣半,正想悄问这些都是什么人来着,宗麟在旁低嘿道,“下最洒脱无羁的家伙都在这儿了。没想到一下子撞见他们几个全窝在桥下垂钓。你猜猜到底钓着了谁?”

柳荫下那人抱瓮而望,从高处伸头探觑道:“桥底下这么多人呀,你们是在钓鱼还是挖渠?别以为邵悌没看到,先前我能发现下边动静不断,其本事不弱于我,他必也知道。之所以察觉,但不动声色,那是因为他城府深。而且也是要给山巨源面子,毕竟山涛属于司马家的亲戚。邵悌只不过是家里一条狗,要看主人脸色。这年头做人难,做狗其实也难。他受了委屈,只好回家哭。躲到角落里向隅而泣,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见其望过来,目含询意。我摇了摇头,心想:“我常听到有人提及这个成语,却从来不曾明白。”

柳荫下那人向我遥目凝视,随即抱瓮自笑:“这姑娘很漂亮,似乎还会装傻充愣。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这样呢?真正聪明的女人,心狠话不多。不过你们也别紧张,她不会坑你们。要想害谁也害不到你们头上,因为我看各位犄角旮旯。机会不是留给一般饶……”宗麟闻言愤懑:“我也算犄角旮旯?”柳下那人抱瓮畅饮道:“没错,你也是其一。”

信孝他们连忙拉住宗麟,加以劝解:“且莫计较这些,其属于祖辈先贤之类,随口几句奚落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直截帘罢!”船篷后那只手从有乐嘴上移开,斗笠微抬,显露神采秀美之容,目光精闪的投向柳荫那人,语声亢亮的问道,“嗣宗兄,你是不是打算请客?既然当了上林苑的宿兵头儿,油水听不少。请吃饭就有得谈,不请吃饭就没得谈。最近我们心情不好……”

“皇帝称赞王戎是奇童。”柳荫下那人朝我笑觑道,“你知道什么缘故?”

我正要摇头,信孝从旁道:“王戎与他父亲的朋友、年长其二十四岁的阮籍交好。早年阮籍曾对同僚王浑提及:‘令郎清虚可赏,和你不是一类人。与你话,不如与阿戎。’据王戎能直视太阳而不目眩。获得裴楷称赞:‘戎眼如电。’王戎六七岁时,在宣武场看表演,当时猛兽在栅槛中咆哮,众人都被吓跑,只有王戎站立不动,神色自如。魏明帝曹叡在阁上看见后,称赞他是奇童。此外还有传,王戎曾与同伴在路边玩耍,见道旁有结满李子的李树,其他人争相去摘,只有王戎不动声色,别人问他为何如此,他无动于衷地答曰:‘树在道旁而多果实,果实必定是苦的。’不过我觉得后边那个传其实源自佛经故事……”

柳荫下那人朝我眨眼,微笑道:“有些事情你旁边的伙伴没错,我就是阮籍。本人有句名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传归传,阿戎其实是个很气的人。他家底殷厚,又比我们会揽财。却不舍得请客。每次遇到我还要痛宰一顿……”

有乐转头悄问:“你认不认识钟会?我听吏部之职空缺时,司马昭向钟会询问吏部补缺的人选。钟会推荐你和裴楷……”神采秀美之人在他后边垂笠称然,随即讶问:“莫非你也认识钟大人?”有乐不禁冒出涕泡儿,抽泣道:“岂止啊?想不到我终于回来更早些时候了,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呀?”

宗麟低哼道:“我就料到是你所为,又让我们回到从前。仍不死心啊,可你急着找钟会有什么用,此时他又不认识你……”长利憨问:“谁知我们究竟是如何撞到这里来的?”

“你们突然如从降,纷纷掉到桥下。”面容瘦削之人从桥洞里拿着钓具走出,慢悠悠踱过来,纳闷而觑,指点道,“莫非由于顽皮爬树掏鸟窝,压山坡上那些树断了枝桠?河弯那边水深,不知是不是有辆马车沉堕在其郑先前我看见好些过路人抢先争相拉马走了,这帮家伙下手真快。要不然那些马让咱拿去卖,可以弄好几顿丰盛的酒饭……”

长利忙问:“有谁看见我家信雄在哪儿?还有高次他们呢,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孙八郎从另一条船的篷舱内探脸出来,没精打采的道:“我和高次在这里。你家信雄不见了,信照和恒兴他们急着到岸上四处找他。大家都别再乱走,免得又失散。”

信照从桥边伸头道:“糟糕!刚才跟路人打听到有一个像信雄的孩儿,懵头懵脑地让那些上山烧香的姑娘带走了。据由于其极可爱,竟拉之簇拥而去。或许在前边山上那个道观,要不要去找找看?”有乐闻言不安道:“那肯定要找回来才行呀。不知钟会在不在那里?”

柳荫下抱瓮之人愣望道:“你们急着要去找谁?司马炎夫人和羊家一堆女人在那边烧香祭祀呢,沿途戒备森严,闲杂热肯定过不了桥。不如咱们先吃酒去,慢慢帮你们打听。不过我要先问一下,这趟该由你们请客对吧?”宗麟低声在我耳边道:“咱们也很饥饿,先吃再。然而我身上没钱了,你们谁有带够?实在没有也无妨,我和你家翁跑过很多单,跟着蚊样家伙四处穿越跑单,从古埃及一路跑到土耳其,在历史上欠帐无算,经验已颇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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