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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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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影死了。

死无全尸。

他死于神隐千年,终年十九岁。

哦对了,死期这天正好撞上他十九岁生辰。

没人给他过,他也永远不用过十九岁了。

夕影死后无人敛尸,无人立碑,名字被仙史彻底划去,就像……从未来过。

·

夕影死得很透彻,感觉不到空间和时间。

摇摇晃晃飘零无依的魂魄在那场冰冷刺骨的霜雪中化作烟,化作雾,一直乘风直上,飘进悬浮半空中的孤岛。

孤岛外尽是霜雪,里面却是暖的。

他一抹碎魂竟也怕冷吗?

等他发觉自己还残留意识时,便听见有人轻声唤他。

“师弟,醒醒……”

“师弟,何时醒来……”

对方的声音笼在一片雾中,听不真切,慵倦的嗓音却那么温柔,带着压抑的迫切,又像是生怕吓着他,小心翼翼的。

夕影本能地“嗯”了声。

感觉到那人握着他的手,轻轻握着,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想唐突他弄疼他。

手被一个人握着好暖啊。

就像阿娘曾……

阿娘?

什么阿娘?

阿娘是谁?

夕影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他手指疼,手腕疼,疼到像是被碾碎过一样。

“疼……”

他下意识说。

那温润急切的声便问他:“哪里疼?”

不知道……

哪里都疼,喉咙疼,舌头疼,手腕疼,脚踝小腿都很疼,浑身都疼。

像是被万箭穿心,像是被斩断手脚,像是被野兽咬掉脚趾。

还有……他的心。

心口好疼,就像被利刃剖开胸腔,生生搅碎了心脏一样。

什么东西被生生拽出来,彻底抽离。

永远失去……

“好疼啊……”

他低低啜泣起来,没有太多力气,哭不出声,眼泪顺着鬓角淌下。

握着他手的那人俯身将他拥进怀里。

“师弟,不疼了,都过去了……你已经醒了。”

疼的……

还是好疼的。

那种疼深刻魂灵,可被身边人轻轻揉捏的手并无伤口。

他好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疼成这样。

夕影的魂魄慢慢融进身躯,渐渐地能操控身体了,他睁开双眼。

那双眼漂亮至极,任何凡俗美人都不能企及。

如琉璃,如琥珀,纯澈干净,神性斐然。

却……空洞着一片死寂。

凡尘一遭,大梦三生,他的眼死了,就像极刑之刃落下那瞬,先毁了他的眼。

但他不记得了。

他只觉得好累,好疼。

床榻边的男人轻轻拥他入怀,动作轻柔,生怕磕疼了他,他拍着他的后背,无言地安慰他。

夕影急促呼吸着,喉咙哽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抬眸瞧着拥抱他的男人。

男人一身雪色道袍,墨发云鬓,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极尽温柔。

他看向夕影的眼写满了心疼。

夕影恍惚中觉得久违,又觉得惶怯,他也可以被人心疼吗?也会被温柔对待吗?

“师、兄。”

男人破涕为笑,抚他顶发,轻轻地“嗯”了声:“你这一觉睡了千年,还记得我?”

夕影反应迟钝地像三岁的孩子,他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眼前人,愣了好久,才迟缓地点头。

“记、得。”

他全都记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是谁了。

他是从九天而来的神祇,是天梯断裂前唯一一个留在红尘中的神。

他曾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以一魄化成天虞仙山,用来镇压殊命谷底的异兽。

天梯断了,他再也回不去九重天,他只能留在极仙崖上,俯瞰人间。

好在,他不讨厌这个人间,甚至爱上了那凡尘烟火。

几千年前,他与沈悬衣创建了天虞仙宗,他隐匿身份,做了沈悬衣名义上的师弟。

沈悬衣做掌门,守护这个人间,他便游历红尘,看这海晏河清,看这人间烟火。

他是神,虽有九魂九魄,但削去一魄还是让他受到影响。

他陷入漫长的沉睡。

三魂七魄离体,不知所去,徒留六魂一魄宿在沉睡的身躯中。

那一年,修仙界改了年号,叫——神隐。

如今,正是神隐千年,他整整睡了一千年,师兄沈悬衣守着他,守了一千年。

在这天虞最高的山峰上,在极刑台的上空,漂浮着一座与世隔绝的极仙崖。

千年弹指一挥,他似乎做了个漫长的,难捱的梦。

梦醒了,浑身都疼。

他像以前一样依偎进师兄的怀里,眼泪簌簌,却不知为什么而哭。

他想了想,说手疼。

可他手毫发无伤,白玉凝脂般落在眼前,师兄捧着他的手揣进怀里,对他说:“师兄给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夕影低啜着,答了声好。

魂魄飘零的梦,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师兄抱着他说:“记不起来就不要记了,一切都过去了,师兄在呢。”

“好,师兄在呢。”

夕影虚弱地喃喃,习惯性地自己安抚自己。

急促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他额心抵在师兄肩上,突然又一个激灵,浑身颤起来。

陷入噩魇般大口喘气,双手胡乱挥动,眼泪模糊一脸,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舌头麻木到不听使唤,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叫。

沈悬衣轻攥着他的肩,又不敢用力。

曾经高高在上,不惹凡尘,不知悲喜,恬淡柔韧的神祇此刻像个癫狂的疯子。

他努力了好久,才嗬出声。

模模糊糊间,沈悬衣听到的依旧是——好疼,我好疼……

那场梦魇般的过往,将他折磨地体无完肤。

沈悬衣无法,只能凝聚灵力在他额间轻点了一下,夕影安静下来,啜满泪的眼恐惧又胆怯地望着他,将他当作了另一个人。

“我不要你了…不要了……不要……”

沈悬衣微怔。

夕影双目一沉,阖眸睡去。

躺着的人浑身是汗,眼尾洇红,满脸都是泪,沈悬衣捏着帕子一点点擦着他的脸。

夕影说的不是他。

这个人是谁?

……

浑浑噩噩地睡了好些日,夕影终于醒来。

师兄一刻不离地守着他,见他醒来便给他喂了点灵露,待到稍缓些,又塞了一颗饴糖进他嘴里。

糖霜味泛开,夕影心头一甜,呆呆地看着沈悬衣。

沈悬衣捏了捏他脸颊,温和笑道:“发什么呆?不认识师兄了?”

夕影摇了摇头:“没有不认识,我……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你了。”

师兄笑道:“没有很久,你睡了一觉,师兄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很久。”

夕影抬眸朝窗外瞧去,海棠花瓣正飘零纷扬,被柔煦春风吹进窗台,散落一地。

极仙崖外是连绵的雪山,寒霜凛冽,极仙崖内却是煦日岚风,春日未迟。

他这一觉,似乎并没有睡太久。

像是一个午后偶然小憩片刻,醒来,身边有师兄陪着。

沈悬衣已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食,他爱吃的糕点蜜饯一样不落。

虽然像他这样的神祇,不需用饭,但他喜欢人间,喜欢人间的一切,嘴又馋,渐渐便养成了三餐四季的习惯。

师兄惯着他,从不觉麻烦,每日都给他准备好。

夕影笑弯了眉眼,迫不及待地下了床,动作却一滞。

“怎么了?”师兄问他。

夕影蹙眉摇头道:“脚趾疼,腿也有点疼,可能……是睡觉的时候压着了,不打紧。”

“嗯。”

沈悬衣垂眸瞥了眼,只道:“快吃,再晚菜就凉了。”

“好。”

“夕影,吃慢些。”沈悬衣道。

他手指触了下夕影眼尾:“怎么吃个饭还哭了呢?”

夕影塞了满嘴,两腮鼓鼓的,一边往下咽,一边急道:“太好吃了,我好饿啊……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沈悬衣手指微顿。

夕影又皱眉:“神会觉得饿吗?我怎么会……这么饿?”

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将那精致的糕点往嘴里塞,塞得都咽不下,囫囵吞枣,尝不出味,碎屑沾了满脸,喉咙干得发疼,还在吃,生怕旁人抢了似的,生怕再也吃不到似的。

……

后来的几日,师兄一直陪着他,他问师兄:“你不用去管天虞吗?”

师兄说:“我管你就好了。”

夕影倒乐得自在,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自然好。

他不是寡言少语的人,他爱凑热闹,喜欢赶场子,人间的什么冬至上元,中秋乞巧,他一场都落不下。

极仙崖内早春三月,极仙崖外隆冬霜覆,而人间正是中秋佳节。

师兄说要陪他去人间散心。

有点突然,但夕影只愣了片刻,便欣然笑着点头,嘟囔道:“师兄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让我知道,故意来讨好我,怕我生气呀?”

师兄笑而不语。

夕影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股莫名的怅然。

下山的时候,师兄带他腾云绕了好大一圈才往永宁城去。

夕影困惑不已。

明明有捷径,为什么要绕路啊?

师兄什么也没说,只是斜睨了眼极刑台,眸光骤冷。

千年前,那里只是一座巍峨雪峰,没有什么极刑台,无论是他还是夕影,下山的时候都会路过。

而现在……

天虞的那帮人胆子愈发大了。

夕影猜不出原因。

只是觉得师兄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想必是仙门事务压力大吧。

他也不敢问呐,毕竟,天虞这个烂摊子还是他丢给沈悬衣的。

他倒当了个甩手掌柜,潇洒隐遁了。

夕影缩了缩脖子。

快到永宁城的时候,他随手给自己丢了个易颜术,敛去容貌,也藏干净一身神息。

“师兄,我帮你弄。”

夕影笑着抬起手,揉了把沈悬衣的脸,揉着揉着他还出了会儿神,一双变得黑彻的杏眼呆呆地凝着沈悬衣。

起初的茫然渐渐被惶惧代替,杏眶中的瞳孔骤然紧缩,睫毛颤得厉害。

“你……”

沈悬衣眉头一皱,夕影抖地更厉害了。

沈悬衣掌心凝出一枚水镜,对自己的脸一照,那是一张陌生俊朗的脸,眉头皱起时却诡异地阴鸷起来,瞳孔泛着暗暗的幽紫色。

夕影潜意识地往后退,沈悬衣连忙抹去这张脸,换回自己的。

“夕影。”

熟悉的声一唤他,便像一条圈住他的绳索,将夕影从冰冷水溺中拉拽出来。

夕影大口呼吸着,再一抬眼,望进师兄温柔担忧的眼眸中,他才从短暂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刚才……我怎么了?”

沈悬衣道:“没什么。”

他笑了一下,牵起夕影的手,揉捏着掌心安抚道:“好啦,不是要看花灯吗?走吧。”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夕影喜欢这凡尘俗世,喜欢琳琅满目的花灯,喜欢沸反盈天的摊贩叫卖,喜欢跑来跑去的小孩举着糖葫芦笑容满面,喜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他提着师兄给他买的兔子灯走进茶肆酒楼,听着说书人娓娓道着红尘故事。

或凄或美,或喜或伤,嘻笑嗔骂皆随意,一出折子戏落,故事又从头再来。

每一天,都是一场轮回,都是戏中人的重生。

入夜时死去,日落时重生。

他听着说书先生道这人世间,不解地问沈悬衣:“我记得年号明明是翩鸿,如今怎么改成神降了?”

夕影从九天落凡尘的那日,以精魄化天虞仙山,镇压殊命峰,他一剑寒霜雪,斩下的鸿沟如天堑一般,将几乎肆虐人间的异兽困于囹圄,还人间大好山河。

曾见到这场神迹的人说:“神自九天降,翩若惊鸿,一剑寒霜,风骨凛然。”

而后,便划下新的纪元。

——翩鸿。

沈悬衣没有半分诧异的模样,他轻抿了口茶,不徐不疾道:“神降也很好,一个意思。”

“好吧。”

那说书先生讲完一段,呷了口茶,醒木一声响,合扇说从头。

“往来红尘客,请听我娓娓道来:话说太平了数千年的人间,自三年前祟气卷土重来时,便被诸仙门合力抓住罪魁,以万刃碎魂之刑绞杀于极刑台。原以为人间至此恢复安宁,却不料荒芜了数千年的魔域新迎来了一个魔头……”

“夕影,吃饱了吗?没吃饱师兄再带你去醉望楼尝点新鲜的。”沈悬衣忽然说道。

夕影翻了个白眼:“师兄,我不是饭桶,我吃不下了。”

“好。”沈悬衣语气忽然有些迫切:“那再去河边放花灯好不好?”

夕影:“师兄,这个时间还早呢。”

“宜早不宜迟,早点过去占个位置。”

夕影眯了眯眼:“师兄,你不对劲。”

沈悬衣继续:“夕影,我想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夕影以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嗔他一眼,还是顺了沈悬衣。

只是在出茶肆时,夕影下意识地伫足回头。

他感觉有人看着他。

以免此处有修仙之人,怕被发现自己身份而破坏这人间热闹,他并未探出神识去搜寻。

转头牵起师兄的手:“走吧。”

说书先生还在那讲一段讽刺故事。

“这荒芜数千年的魔域被魔头占据后,自封魔主,仙门严阵以待,生怕这狡黠阴狠的魔头从天而降,露出森冷獠牙,将这海晏河清的大好山河开膛破肚。仙门侠士连横合纵就要讨伐这魔主,只等魔主动作,便可布下天罗地网,将其拿下。岂料……”

“岂料什么呀?”

座下有人不满先生卖关子,站起急道。

“岂料这魔主是个疯子,无心攻伐仙门,也未对人间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一个劲地在红尘中搜寻一人残魂,那人便是极刑台被处死的邪佞。”

“上过极刑台还能留魂魄呢?做梦吧?”

“呸!”座下有人不屑唾道:“果然狼狈为奸,臭味相投。”

此起彼伏的唾骂声四起。

“若那人不是邪佞,魔主这般费尽心思救他又是为何?”

“天虞没冤枉那罪人!”

“啊对对对!”

凡俗之人就是这样,只要嘴够多,总能达到众口铄金的目的。

他们没人见过“邪佞”,也不知其中缘由。

仙门说是,那便是。

小小茶肆热闹起来,说书先生精神奕奕,继续道:“魔主虽未祸害人间,但他的手下这两年可是在人间搜罗无数美人往魔窟送呐!”

“这是为何?”

“那些美人,或是仪态,或是眉眼,或是习惯……总有一样像一个人。”

这段故事说起来复杂。

有人想听仙门如何围剿魔域,仙门修士又是如何大义凛然,想听魔头伏诛颓败。

因着魔域与人间相距遥远,天虞仙山下的永宁城自然不惧魔头,反而饱暖思娱,对缠绵悱恻的虐恋深情感兴趣。

便急着问:“那魔主找到了吗?那个美人。”

说书先生长叹一声,抚须哀叹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茶肆楼上,隐在暗处的青年捂着额,肩膀抖动,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喑哑的嗓,低声喃着:“升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

属下单膝跪在一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们魔主有时候有点毛病。

平日阴鸷地可怕,有时又沉纳地如同一个死人,一动不动地能坐一天,又有时候,又哭又笑的,不明所以,每每这时,旁人扰了他,他出手毫不留情,魔域的长老上次就是那么去掉半条命的。

习惯了就好。

属下无声叹息。

偏偏这时,有不长眼的推开厢房,打扰他们情绪极度不稳的魔主。

“主上!这次给你找的美人绝对不会错!真的特别像!”

隐在阴暗中的男人抬起眼,厢房门外漏进的光恰好横在他猩红的眸上,阴鸷又邪性。

他看那人的眼,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掌心凝起的幽火还未彻底燃起,那不要命的手下为了媚主,呵呵笑着展开一张灵力凝聚出的画卷。

画上是个美人。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长发泼墨,站在河岸边,提着一盏兔子灯,笑着望向长河中漂浮的许愿莲。

那美人的眉眼无比熟悉,眼尾下缀的小痣都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含魅春情的眸变了,变成一汪清潭,澄澈干净,不染凡俗。

“人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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